辣椒注定不可能拥有花椒曾经的地位。辣椒虽然最早传入浙江,但浙江的北方近邻江苏省却直到嘉庆七年(1802)才在《太仓州志》中出现关于辣椒的记载,江苏大部分地区种植辣椒都是在民国以后的事情,南边的广东倒是从乾隆年间开始一直对辣椒有些记载,但广东人素来口味清淡,直到民国时期辣椒种植也不是很普遍。据调查,民国二十年广东省各县中只有紫金、平远两县蔬菜中有辣椒。
不过,尽管南北的传播受阻,长江中上游地区对辛辣味的爱好却锲而不舍,这使得辣椒在中国的传播得以沿长江上溯西进,并在湖南形成了一个次级中心,江西、贵州、湖北和四川的辣椒,应该都是湖南人传入的,这些地区也构成了中国口味最烈的吃辣区域,故有四川人不怕辣,贵州人辣不怕,湖南人怕不辣之说。
湖南人认为,吃辣与湖南人的性格有着特殊的关系,吃辣椒促进血液循环,除了可以被祛寒除湿,还具有一定的兴奋作用。但长期吃辣是不是会影响一个人性格的养成,现在还不得而知。处在食辣核心地带的湖南,近代以来出了不少砍头不过风吹帽式的革命人物,毛泽东认为吃辣椒使人们性格冲动,脾气火爆,“不吃辣子不革命”。不过,尽管成都人也吃辣却温良恭俭让,东北人不吃辣却往往脾气冲动,这说明,这种“辣椒的性格印象”或者是食辣人群的一种自我暗示。
贵州是一个至今仍常常被忽略的辛辣重区,辣椒从江浙传至贵州,中间间隔好几个省,贵州却极可能是中国最先普遍食用辣椒的地区。因为贵州缺盐,古来如此,康熙时田霁的《黔书》中说,“当其(盐)匮也,代之以狗椒(辣椒)。椒之性辛,辛以代咸,只诳夫舌耳,非正味也。”康熙时的《思州府志》,在药品类中也有记载“海椒,俗名辣火,土苗用以代盐。”“海椒”这一对辣椒的别称来自湖南,这似乎显示了贵州辣椒的来路,但将其归在药品之中,也显示了辣椒在之前的主要用途不是作为调味品。
到乾隆时期,贵州吃辣椒已成风尚,此时邻近贵州的周边地区也开始普遍食用辣椒,湘西地区吃辣也有了正式记载,乾隆时的《辰州府志》称此时“辰人呼为辣子,用以代胡椒,取之者多青红皆并其壳,切以和食品”,不过,湘东和湘南普遍食用辣椒的记载却要等到嘉庆以后才会出现。
重塑川菜
后来四川人虽然以吃辣出名,但他们接触辣椒却要晚得多。直到乾隆14年(1749)在成都郊区大邑县的县志中,第一次出现了有关辣椒的记载:“荤菜类:秦椒,又名海椒。”这比湖南迟半个世纪以上,但四川的吃辣习俗却几乎与湖南同时普及。四川人保持传统的嗜麻习惯的同时,又把辣味加入了饮食。番椒在四川地区称海椒的最多,辣椒和辣子次之,而辣子其实也是湖南人发明的称呼,这似乎证明了四川辣椒的主要来路与清初的人口迁徙有关。到嘉庆年间,在四川金堂、华阳、温江、崇宁、射洪、洪雅、成都、江安、南溪、郫县、夹江、犍为等县志及汉州、资州州志中都有了辣椒记载,辣椒的广泛分布证明它在川人的饮食习惯中地位日重。
光绪以后,除在民间广泛食用外,经典川菜菜谱中也有了大量食用辣椒的记载。
在清代末年傅崇矩《成都通览》中,辣椒已经成为川菜中主要佐料,回锅肉也在这里第一次写上了菜谱。辣椒从此时就成为川菜最主要的材料和最鲜明的印记,“川菜”被重新创造了。
今天四川人引以为自豪的川菜,都仅仅是在这三百余年来的智慧结晶。今天的川菜按照传统流派划分,有上河邦(成都、绵阳地区为中心)、下河邦(重庆、万县地区为中心)、小河帮(自贡、宜宾)、资川帮(以资中为代表的沱江流域各个县份,包括威远、仁寿、井研、富顺)等分法,但无论怎么划分,都离不开对辣和麻的运用,虽然亦极尽巧妙和多变,但与东晋而下,千年来美名盛传的川菜,也许只有其“中庸,精细”的指导思想上的雷同了。
辣椒版图
辣椒的势力范围终于基本划定。最迟19世纪初,中国的大多数省份的文献都对它的出现有所描述。它在康熙年间由浙江传入到中西南地区的湖南和贵州,从朝鲜传入的辣椒也从东北传到华北地区的河北;雍正年间又增加了西部地区的陕西,华北地区扩大到了山东;乾隆年间华东地区扩大到安徽、福建、台湾,湖南周边地区扩展到广西、广东、四川、江西、湖北,西部扩展到甘肃;嘉庆年间华东区又扩大到江苏;道光年间华北地区扩大到山西、河南、内蒙古南部。
历200余年时间,辣椒遍布了中国。此时华东、华中、华南、西南(除云南)、华北、东北、西北辣椒栽培区域都已连成一片。
相比起种植地区的迅速扩张,食辣地区则显得稳定得多。西南大学教授蓝勇教授按“辣度”划分了中国的辣椒地图:以四川、湖南、湖北、云南、贵州、陕南为主的长江中上游重辣区;以北京、山东为核心,东及朝鲜半岛,西至新疆的北方微辣区;和江苏至广东,基本不吃辣椒的东南沿海淡味区。这其实与将近200年前的吃辣版图也并无太大变化。
蓝勇教授认为,在无需辛辣香料祛除腥膻的情况下,必须是日照少,冬季寒冷,气候潮湿,才会因为祛寒湿方面的需求而养成吃辛辣香料的习惯。此阴、冷、湿为食辣三要件,缺一不可,而长江中上游的食辣地区,往往太阳辐射较少,而且山多雾大,冬季冷湿,是当然的重辣区,而北方微辣区冬季虽冷却日照强烈,大部分内陆较为干燥,因此辛辣取向较重辣区弱得多,至于东南沿海地区,虽然湿度大但冬季温暖,且日照较为强烈,因此没有食辣需求。
浙西千岛湖一带或许可以为这种判断提供一个佐证,千岛湖多山,雾大,冬季阴冷,气候潮湿,此地颇为嗜辣,俨然沿海淡味区的一个异数。
气候因素类似于地质学中决定基本地貌形态的内力作用,它雕刻了辣食还是淡食的基本疆界,而辣文化的优秀产品,水煮鱼,毛肚火锅,剁椒鱼头等等,则类似于流水堆积,风化侵蚀等外力作用,让吃辣的疆界越来越边缘模糊。一道新式的川菜或湘菜,或许比一个漫长的雨季更令人亲近辣椒。
未必四川人不吃淡,未必浙江人不吃辣,当一个四川人知道在口味上自己不仅与李白苏轼相隔甚远,甚至难以亲近杨升庵或者秦良玉,再想想其实已经与杜桑.卢维杜尔和阿兹特克人在口味上暗通款曲,就觉得在吃饭的问题上,怎么能相信文化决定论,毕竟商业社会的世界是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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