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堵塞也是印度大城市的特色之一,交通洪流的组成部分可能包括:小摩托、人力车、马车、自行车、牛、马、流浪狗。
那两天晚上,在赶路赶至绝望的时候,我们就只好择店投宿,等到次晨四时再重新上路。其中一家叫做“Hotel Arvind Palace”的旅店特别有趣,它标榜自己是“豪华而经济的旅馆”,所有房间都具备了空调、网络、彩电,以及24小时源源不绝的热水,它的餐厅更齐全了“北印、南印、中国和欧陆等地”的美食。
我们都晓得这不是真的,如此一间两层楼高的简陋公路旅舍不可能这么完美。只是我们想不到那房间里的铁架床铺会脏成这样,枕头和床单上洒落了不知来历的污迹(有点像干掉了的血),夜半还能感到几只细小的昆虫在身上跳跃。
那位信奉锡克教的老板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态度诚恳——“是的,我们有热水”,眼神狡黠——“怎么会呢?再等一下热水就来了”,像个成功生意人。
果然,我们晚上11点上楼的时候,大堂的餐厅还是绿色的;第二天4点下来,它的天花和墙壁却已刷成粉红;那位老板督导工人装修了一整个通宵。我既惊讶又熟悉,这种速度,这种营商手法确实是我所知道的“金砖四国”。
天气很冷,正好碰上了当地罕见的寒流,气温常常保持在零度上下,听说北方邦有天晚上一下子就冻死了200人。我们一日颠簸十来个小时,大腿贴着薄薄的小巴车皮,寒气由外而内,由下而上,我只能用街上市集买来的毛披风裹住身子:真想不到印度可以这么冷。所以我们总是在下车舒展的时候加入正在烤火取暖的村民,他们表情漠然,但会自动腾出空位,给我们接近那些冒着白烟的旧轮胎的机会。嗅着轮胎烤出的塑脂味,我和杂志社的编辑说起了陈丹青,因为他本来也想参加这一趟。“嘿嘿!还好他没来,光是凌晨三点半起床他就受不了了。”大伙拿丹青开了一点玩笑之后,编辑忽然感叹:“这才叫朝圣呀!不吃点小苦,一路舒服怎么行?”
朝圣让我们想到的总是那些身披粗麻的修士,手持木杖一路踏着草鞋缓缓登上尖石满布的山丘,在沙土尘暴里不断礼拜、全身贴到地面好从至卑微的角度观看这个世界的虔敬藏人,当然还有那位背着沉重竹笈顶住烈日一步步朝中亚山区走去的三藏法师。朝圣总该是要吃苦的。这是为什么呢?是要挑战朝圣者的意志?是要你在终于抵达圣地之前做好净化自己的准备?
它不该是一般的旅行,不是无痛舒适地度过旅程,然后直达目的猎影观光;它不切割目的地与到达目的地的过程,反而把后者视为整趟经验的有机的必要元素。你不可以坐在宽敞的大巴里享受空调,一觉醒来发现圣地已至,然后急忙下车感受感受圣地的氛围。然而旅行又真和朝圣有这么巨大的区别吗?任何一个稍有自尊的旅者都会告诉你,旅途就是旅行的一部分,甚至旅途才是旅行的全部。重点永远是“在路上”,而非“去了哪里”。
但是抵达目的之独特愉悦仍然不可否认。就像那天清晨,经过漫长的迷途,我们终于到了传说中的舍卫城,佛陀一生停驻最久之地,古印度至为繁盛的大都。大伙一一下车,面对两列树木夹护的道路伸向远方晨雾,早上六点的北印农村静得只闻鸟啼,阳光迷濛使人分不出自己究竟身在哪一个时代。
也许2500年前,佛陀和圣弟子们就曾赤足行过我们脚下的这条土路,道旁一样没有电线杆,一样只有刚刚升起炊烟的茅舍……我们全都静了下来,是不是都想起了佛经里最常见的那句开头呢:“如是我闻,一时,佛住舍卫城祇树给孤独园。尔时,世尊告诸比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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